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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变成一串代码——王凯梅专访新媒体艺术家林科

王凯梅 信睿周报 2022-12-03



我把自己变成一串代码

——专访艺术家林科


采访+撰文 _ 王凯梅


新媒体艺术家林科将自己上网冲浪的日常作为创作材料,以思考人类与数字媒介的互动,探讨互联网时代下真实与虚拟的关系,试图在电脑桌面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通道中还原稍纵即逝的幻象。在创造了众多以数码图像为元素的作品后,2019年,在展览“天空绘画”中,林科将他创作的水彩画以亚克力UV打印和进行墙纸写真,实现了虚拟现实朝向实体空间的切换。

2022年春,其在深圳红树林画廊的个展“Photoshop装裱”展出了一批手绘水彩人物头像。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展览从筹备到执行完全依靠网络联系方式实现。这期间的过程和细节显露出来的必然性和偶发性,可以看作是一名在后媒介条件下制造图像的新媒体艺术家,在被数字技术和网络资源拓宽的绘画疆域展开了一次有关技术与艺术、电脑与人脑、鼠标与画笔的对抗与博弈,并在后疫情时代完成了从屏幕到画布、从网络到实体的兑现。


本次访谈以展览“Photoshop装裱”为契机,讨论艺术家在现实与虚拟的切换中的思考轨迹和工作方法,重审绘画的手工性、身体性,以及技术时代下人们对绘画、互联网之于人类知识建筑的深层改变的理解。当身体成为延长的鼠标与虚拟现实中增强的肌肉,到底何为真相?之后,林科个展“西方美术馆”在南京的四方美术馆开幕,艺术家得以将他在电脑界面上创作的空间叠加在现实空间中。展览中的一件录像作品《西方美术馆视频导览》呈现了该展览在美术馆空间的3D效果图,林科用权威的声音向观众介绍作品,鼠标在桌面滑动和点击,生成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界上的背景音。在他的作品前,作为观众的我们好像又陷入了机器人梦见电子羊的悖论:到底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林科,《祈祷》,水彩画,每张的尺寸为30cmx40cm,“Photoshop装裱”展览现场。

图片由红树林画廊提供



你成为艺术家的路径是从绘画开始的吧?


林科:确实是,我从有记忆起就喜欢画画,家里的墙都被我涂满了,之后我又去我父母的工作单位涂。我母亲在温州的一家工艺美术厂工作,生产用贝壳雕刻的中国画——用不同类型的贝壳模拟山水花鸟的各种部件,做出类似国画不同图层的效果。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工厂里帮忙,在贝壳上画水彩画。


幼时的这段经历对你的工作路径有什么影响?


林科:我最早的图片作品,比如展示了有许多文件夹的电脑桌面的《数据泡沫板》(2013),就跟做贝壳画一样,试图在界面上展现不同的图层。修图软件的逻辑和绘画的逻辑其实都包含从图层归类、叠加到最后出图这几个步骤,数码图像也是按照这个逻辑产生的。和绘画一样,今天的桌面系统的操作界面也有阴影、透明度、模拟层。我2016年的图片装置作品《屏幕快照2016-04-17 下午11.46.20》把笔记本电脑上的桌面截图放大成长4米、宽3米的图片,连桌面上的文档缩略图上的文字都是清晰可见的。创作这个作品时,我需要不停地复制、叠加,在形成算法中不停地输出。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自己变成一串代码,用人肉的工作方式来应对算法流程。我在用技术的时候,很多时候用的是一些“土办法”,效率很低,不太适合社会化生产,感觉像是一个原始人在使用计算机软件。


林科,《屏幕快照 2016-04-17 下午11.46.20》(2016)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一个成长在互联网时代、以电脑屏幕和软件为材料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你为什么要用人脑和手工去做电脑可以很好地完成的工作? 


林科:一直以来,我做艺术的方式就是自己一个人完成全部的事情,所有的作品都来自我自己的判断,依赖于我自己拥有的技术。其实其他人也拥有这种技术,但我必须靠自己去完成。创作中,只要有需要,我总能想办法去解决。软件就是在模仿我们的日常生活,但其实如果没有这些软件,现实世界也一样运行。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里自然存在的逻辑,同样可以套用到软件上,软件也是在完成一些符合自然逻辑的事。我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去使用软件的。


你的这种思维似乎在与普遍认同的技术优势论做对抗。你曾谈到你的水彩画中的人物形象与潜意识的灵感的关联,如何将一个瞬息即逝的虚空的影子捕捉到画面上?和人类这种依靠灵感创作相对应的,可能是电脑通过捕获的信息和数据,利用算法生成图像。


林科:算法的呈现形式与做算法的人有关。而我对艺术的理解是我需要依靠自己的判断、用非常人肉的方法去做。以我的多媒体创作为例,计算机和我是助手和投喂员的关系,我把电脑当成一个独立的东西,我跟它不停地交互,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一些东西,随后我会把我的想象力添加上去,以此来主导我的工作。


林科,《数据泡沫板》(2013)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较早的一批毕业生,当时你是如何理解新媒体专业的?


林科:我第一次听到“新媒体”这个概念时,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那种拍DV(数码视频)的滑板少年的形象。那时,中国美院的这个专业刚开始招生,当时我一个学画画的被录取到新媒体专业,也是因为绘画系的竞争太激烈了。其实在大学学习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技术的学习,而是认识了我的身体的可能性。


我特别感激文慧老师,她开设的肢体表演课让我认识到身体本身可以作为一个媒介,去实现很多事情。那时,我和我的同学参与创立的艺术团体“双飞艺术中心”完成了许多行为艺术项目,用身体侵入公共场域,身体的表演性杂糅了许多社会事件的介入。而在学习用录屏软件录制3D软件的教学视频时,我开始接触到录屏软件。录屏软件其实就是一个软体的摄像机,它指向的是电脑内部、屏幕界面,所以我想到了把电脑内部作为一个表演空间,把录屏作为记录方式。


使用录屏软件时,你就进入了数码技术创造的虚拟空间,而这需要找到一个入口,比如借助电脑鼠标和屏幕上的光标。你在作品《苍蝇》中,用身体替代鼠标,通过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把自己摆出莲花坐姿的身体“嫁接”到屏幕内外之间,鼠标仿佛被你赋予了一种生命。


林科: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萌生了这个想法。当时我做了一个互动装置,可以在一个黑暗空间的墙上投影一个Windows桌面,一个4 : 3的界面,进入这个空间的人的影子会被投到这个桌面上,鼠标光标会跟着人走。这期间,光标沿X轴、Y轴的机械平面运动,与人的行动是合体的。录屏软件也是如此,它可以对电脑内部的运动做记录,如同一个时间胶囊,将你的行动凝固在其中。当你在操作电脑的时候,只是盯着鼠标光标,是没有办法注意到你旁边的事情的,但当它变成一个视频之后——哇,你就退到了自己背后,成了一个可以看到更多信息的旁观者。


展览名“Photoshop装裱”有什么缘由吗?


林科:Photoshop(Adobe公司旗下的一款修图软件——编者注)和装裱对我来说是工作方法。我会把我的一些画放到从网上下载的画框的照片里,网络上的画框照片一般是横向的,可我有的画是竖向的,那就需要把画横过来。同时,电脑的界面、光标都随之更改方向,展现出另外一种场景。我觉得,我通过“Photoshop装裱”找到了一种限定展览的形式。


在做“天空绘画”时,你好像还试图在屏幕软件与现实出图之间做关联。


林科:确实,我开始做这样的关联时,觉得还是有很多可能性的。我做的有许多图层的画面是不受我控制的,我可以从一个最原始的图像开始,用鼠标在这之上建立图层,得到一个历史记录,然后在这个历史记录的图层里不停地选择。这有点像人工智能的工作,但属于人肉的人工智能,是我的思维的不停选择。我最终实现的是一个在现实中呈现一个屏幕的内部的作品,而且作品中还保留了屏幕里的视觉元素,比如屏幕里的背光。最后,这个出现在肉眼和自然光里、存在于现实物理空间的作品也让观者有了仿佛身处电脑界面内的感受。


在“Photoshop装裱”展览中,除了在现实空间呈现水彩画,“装裱”本身的重要性也和画相当。你面对的其实是两个问题:图像从哪里来?图像是怎么装裱的?你画了很多圣人、先知,还有一些带着神秘感的人物,你是怎么选择这些图像的?


林科:我也画过被标签为“时尚”“美女”“模特”“名人”的图像。这些图像充斥在网络上、手机里,我在这些图像中寻觅某种非凡气质,比如这个人物可能是赛博朋克背景下的人,可能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还可能是一个非人类,这个人其实根本不存在。意识是非常奇怪的,可以抵达人类共同的情感。比如,几年前我在内蒙古草原上随手拍了一张在草原上看一个卡西欧电子表的图像,被选去参加展览了。我觉得那个画面很搞笑:在草原上看时间,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但它又好像是一种图示,揭示了人类行为的荒诞性,会引起大家的共鸣。我对现在流行的异托邦的未来观不是很关心,我关心的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怎么去创作,怎么让创造力一直运行下去,怎么锻炼自己想象力的“肌肉”,不停地输出内容、质疑自己。


林科,《麦当娜和小孩》(2021)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Photoshop装裱”的现场,作品以许多不同的形式上墙。你还发明了一个名为“嵌套堆叠”的装裱策略,用以保护图像不受外界干扰,并将之放大来展示。装裱在这个展览中的重要性,也包含画作从电脑界面向现实空间流动的实现。


林科:中国画里不是说“三分画,七分裱”嘛。我通过Photoshop来做这个事情,就是给想象力完全被弱化了的人提供作品被装裱出来的可视化效果。在Photoshop里,我就是一个装裱师傅,选木框、选颜色。


“Photoshop装裱”2022年4月在深圳开幕,恰逢新冠肺炎疫情较严重的时候。从上海快递作品到电脑文件打印,从电脑软件建模到观众的线下参观和艺术家的线上导览,在虚拟与现实的穿梭中,这一展览得以实现。由此,你怎么看艺术展览的发展?


林科:我其实一直比较喜欢线下去看展览,看到好展览就像尝到一支好酒。到美术馆看展览,是一次审美体验。但当展览变成了现场图片,就成了一支广告,一支连续的广告。同时,通过机器的视角,展览的很多东西都变得很完美,就像在淘宝上看到的商品图和你线下收到的实物之间的关系。


能否谈谈你作为一个以电脑为工具的艺术工作者的创作日程?画水彩画又是怎样进入这个日程的?


林科:我绘画创作的日程一般从晚上10点以后开始。晚饭过后,需要消食,那个时候我就会去画画。走到位于地下的画室,首先在电脑上看图,把一些日常中看到的网络图片截图保存。在网络图库里,我偶然会看到一些让我眼前一亮的图片,就会把它保存到手机里,开始画。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全沉浸在劳作中的画家,手上沾着颜料,完全投入,这种感觉很享受,绘画给我的反馈就是及时和有趣。第二天,如果光线好,我就会从楼下把这些水彩画拿上来拍照,我要忠实地还原颜色折射到我的视网膜的感觉,让相机拍到图像在屏幕上呈现的样子,这是跟太阳光争分夺秒的工作。“天空绘画”就是把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的图像带入一个展览空间呈现。


对你而言,做艺术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林科:做艺术,仿佛是在天气很好的一天,就这样坐着,觉得很舒服,很享受,但同时又可能是在完成一种苦修——做艺术家本身就是一个苦修的过程。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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